コナツ
🍕🍟养老。
不定期卖菜,且个人口味古怪。
 

《【翠千】菖蒲花开二三事》

摸了个巨大的鱼。上万字,不想捉虫了。

大正架空。学生郎✖️警察。

歌剧活动为人设基础,因为月光浪漫几个字,就忍不住还是把时间设定从明治末期改为大正初期了。全文不严谨,不禁细究。

———

想来第一次见守沢,大约是大正三年的事情。

 

每逢周三,是高峯按例前去神社祈福的日子。

通常这日凌晨家里的蔬果屋会进来一批新鲜蔬果,高峯作为帮手自然要起早。待忙完店铺的事情等母亲起床,吃了素面做早餐,离学院上午第一堂课却还有相当一段时间。于是他便会乘电车至丸善书店,在那儿替野野宫教授取了预约的书籍,再步行到神社。

说是神社,其实规模很小,建造又简单随意。神社本被划为附近某个华族的宅邸庭院境内,只是大正元年,此家主人染了肺疾,于是便常年卧病在床鲜少踏至。又因建在地势颇高的地方,要想前去祈祷参拜则需途径水潭、穿过石桥,费上不少周折,因此更是罕有人烟了。不过这些都正合了高峯的意,他自幼便不喜欢聚群吵闹,到了正是四处挥霍青春的年纪更是独来独往,这般可以平复心境的幽静之地已是非常难寻了。

自打入春以来,山间活水顺流而下,注入水潭,滋润着岸旁卵石苔藓间的菖蒲。今早途径,甚至叫他看见了几朵小巧的花苞,被打湿了花瓣,在初夏的微风里微微舒张开身体。

他因此心情颇好,步伐都随着轻快了许多。

只是等爬上台阶,穿过神社前的藤萝架,才发现那儿已经有了另一来客。是个身着素净和式便服和深靛色裙裤的年轻人,个头比自己稍矮,发尾翘着,从背后看上衣也没有整齐掖好,布料褶皱,有那么一点儿不修边幅的样子——这正是高峯害怕与之相处的人,他甚至有点儿打退堂鼓了。

对方似是察觉到自己,只侧过一点儿身子,双手还是合十的。五月清晨的稀薄日光照射在他的眉骨鼻梁上,把属于青年的利爽线条涂抹得温和又柔畅。他站得笔直,如同柔韧的紧绷的琴弓,下一秒便响起明快的合鸣。“早上好呀——!”

他驻足半路,小心翼翼左右顾盼。

“说的就是您——!早上好!”那人又扯着嗓子说道,其实也不过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听音量却像是来自戏台子另一边的唱词。

高峯自知无法逃跑,只得把怀里的书抱得更紧,移着步子走过去,“……早…早上好,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我叫守沢,今日才发现这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神社,看山脚下那两座仙鹤铜像都生了锈,还以为不会有人来,正想着,就遇见了您。”

高峯心里憋了一堆话,想说虽然偏僻但他可是每周必来报道,又想说其实不必使用敬语,结果到了嘴边,却又只有一句,“……这样。”

名为守沢的人面对他有意为之的冷淡竟无动于衷,上下打量自己,发现了自己怀里抱着的几本英国五六卷短篇小说,“您是教师……?那还真是个年轻的先生!”他这么自作主张下了定义,眼睛格外清亮。

“……不…不是,我只是……只是学院的学生而已。”

“学生?那你是哪年生辰?”他改了口,用了平辈之间才会用的随意口吻。

不知不觉就被带入了对话,甚至被套出很多本没必要透露的个人信息,“……明治二十六年。”

“诶!那岂不是比我还要小上两岁!我是明治二十四年出生的。”守沢突然抱臂挺直腰板,无奈却还是没能与自己身高平齐。他倒比自己想象中轻易就放弃了,自顾自打开方才放在旁边石板上的点心盒——看上去是很精美的包装摆盘,不是华族家用也是老字号的手艺,高峯心里奇怪,却也不想多管。“方才人家送的,要尝尝吗?”

 

事后高峯才有所反思,竟然毫无戒备就这样吃了陌生人送的樱饼,但当时他却的确毫无拒绝的意思,被守沢那双眼睛看着的时候,仿佛再坚固的防备都会如同春雪消融,轻易被攻破。

后来守沢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太起来了,仿佛意识已沉入那池潭水,在深不见底的地方只一缕阳光竖切而下,像是一支扎入心头的箭、一根指尖上的刺,很是突兀。他只记得后来同守沢一起离开神社、途径水潭时,被对方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完这句话后林间起了微风,足边一朵菖蒲挣扎着展露出娇艳的面容,花蕊瑟缩,高峯甚至能听到‘啪’的一声轻响。

 

“……高峯。高峯翠。”他迟疑半晌,如此回答。

 

那日他迟到了。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迟到,但如此恍惚却的确是头一遭。午休时间穿过西区校舍,去外国文学部找野野宫教授的时候,正巧看见他在和同学院的莲巳学长商量创刊杂志的事情,两人皆是喜爱饮茶的人,此时办公室一阵芬芳。

他想速战速决,把书给了教授就打算告辞。结果却被抓着问了一句,“每次都麻烦你了。不过高峯君今日去了林间吗?这书上有股清新凛冽的气息啊。”

虽不是责问,但在高峯听来却别有意味。他脸一阵发红一阵发白,支支吾吾,几乎落荒而逃。

 

 

他后来又在神社碰见过两三次守沢。

那人似乎终于有所注意,和服便服打理得平整。两人各自祈祷完,他便会拉着自己坐在无人打理的杂草从上聊东聊西,从马车车夫家喜欢偷吃鱼饼的猫说到近郊区偶发的绑架案,只是所有话题无一例外,几乎皆是对方一人的独角戏。

高峯不太擅长与人攀谈,他心思极细腻,担忧话语之间无意展露的锋芒。这种警惕和忧虑是他上学之后才逐渐形成的。他的同龄人大多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外来文化在躁动不安的年轻身体里就像是得到滋养而疯长的荆棘。他们拉帮结派,借旧时和歌里的词句为新兴帮会命名,宣扬个人主义浓厚的自由和叛逆。高峯从未参加到这类活动中,他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是之人,也不喜欢听他们嘲笑“乡巴佬”的传统做派,连吃茶都要受到指摘。

但守沢不太一样。

虽然他的确总是强制开启话题,也总是对自己说教,但高峯却能感到对方那颗藏在轻快话语间沉稳的心。他是那样自然而然,极为娴熟就可以使用话语的力量。高峯偷偷去看他的侧脸,那是比自己还要圆滑稚气一点儿的线条,但他却觉得这个人已经知晓世间所有。

 

 

待自己有所发觉,高峯已经把守沢当作一个特殊的旧友那般看待了。他甚至在整理仓库的时候也会想到对方,就像那日守沢硬塞来那块樱饼,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主动一点儿。

 

“小偷啊——!有小偷!”

                                                            

高峯听到母亲高声叫嚷的时候正蹲在店铺后院的阴凉地吃最后一块葛粉豆沙馅包。父亲和哥哥去了临街的杂货屋置办月底参加祭典要用的东西,家里的男丁只剩他一人。但现在掸净围裙,再穿过店铺追出去估计手脚极快的人也早就跑了。高峯叹了口气,只加快步伐转而去安慰母亲。

“……被偷了什么?”他弯腰收拾被撞翻的柿子和青豆。

“苹果!一个脏兮兮的孩子,看起来就是无家可回。”母亲气道。

 

“是苹果对吧!”

 

“…嗯?”他闻声抬起头,看见一个腰间佩刀、身着巡逻警服的人,他左手正提着方才母亲口中那个孩子的衣领,右手抓着两个完好无损的红艳艳的苹果。

母亲喜出望外,“是、是的!没错!真是谢谢您!”

高峯盯着那人五秒有余,还没来得及开口,倒是被那大嗓门率先问候了一句,“诶这不是高峯吗!怪我,竟然没想到这条商业街的高峯屋就是你家!”

“……守沢…桑?”他才反应过来,口腔里还残留着方才咽进肚子里的葛粉豆沙馅包的甜。“我才是,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会是警察。”

他朗声笑了起来,解释道,“我去神社时一般不会穿制服,你没发现也是理所当然。”

话刚说完,他手里拎着的孩子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噜一阵抗议。于是头发乱糟糟的小家伙红着张脸开始胡乱挣扎,哭闹声惹得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来围观,“放开我——我说放开我啊——!你这个臭警察!”

守沢也不恼,反倒笑嘻嘻,转头问他,“真的很饿了?”明知故问反倒惹得孩子连脖根子也变得通红。年长的人见状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放到托盘里,又拿了两个新的苹果递给他,才松开扯着衣领的手。孩子恐怕是没反应过来,捧着苹果呆怔了几秒才咕哝着谢谢拔腿跑了。

高峯望着那跑远的小巧背影,又转脸看守沢,“老好人吗你……”

“也不算吧?”

“这样只怕以后会得寸进尺的。”

“可还只是个孩子不是吗?会有所改变的,我也愿意试试。”他说这话时仿佛为了说服自己,本是极为坚定的话语,尾音却上翘着融进他的笑容,很是轻盈。

“……也是搞不懂守沢桑。”高峯摇摇头,收了托盘上的零钱,又翻口袋,“不过收了钱,我也不好说什么了。给你……两个苹果要不了这么多钱的,这是找零。”对方伸手过来取走那两枚钱币时,指尖的高温让高峯颇为惊诧。那是隆冬时节身披斗篷捧着手炉才能烘出的温度,像是拥有冰释水溶般的力量。

守沢却对自己心头思绪毫无了解,只若有所思,把零钱装回口袋后追着询问,“啊…对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会去神社?”

“……怎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有个东西想给高峯你罢了。现在碰巧遇见你,正好可以约定个时间,到时候就不会扑空了。”

他留了个心,发现母亲已经回了店里,才松了口,答应了这件事情。“……下周一,松川教授因为要去接待法国来的友人,便把课程改为自修了。那天早晨应当没有问题。”待一口气说完,高峯才察觉自己的反常,若是以往,他应当对这种突然邀约唯恐避之不及的。

“下周一。是嘛……”年长的人难得踟蹰,“没问题!那就到时候再见吧!”

 

 

高峯还从未像如今这样饱受过等待之苦。

自周五同守沢承诺下几天后在神社相见的约定后,他变得比往常更无所事事起来,只得靠在后院的木板车上,剥一颗石榴,看屋檐上飞过的一只又一只麻雀。其实也不是懈怠懒惰,只是心思意识都实在无法安定,从丸善书店借来的短篇小说读不下去,连整理新到蔬果时都出了差错。兄长看出自己的心事,主动承担了所有工作,只是母亲还生着气,惩罚说晚餐只有盐烤香鱼。

 

 

周一清晨,高峯起了个早,像往常那样先去打点店铺,才收了围裙换了浅色诘襟。

乘电车去往神社方向时,坐在对面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士正巧在看今日的晨报。头版头条用了比以往更浓墨重彩的排版印刷,几个大字,似乎说是上个月内海伯爵被绑架的小女儿终于被找到并营救了出来,只是受了点儿轻伤,尚无大碍。身旁两个女学生则在议论新买的染樱图案二尺袖。电线杆的影子将车厢分割为二,一切如常。

电车到站,他脚步加急,揣着紧张的迫不及待的心情,绕过水潭、踱过石桥。石缝苔藓中的菖蒲花都已满开,一朵朵镶嵌在岸旁,如同满目小巧的贝壳。他登上石阶,左右顾盼,终于寻见了守沢。

自那日偶然得其相助以来,这还是高峯第一次见对方私下身着制服的模样。他正靠着年初那场大雪之后才重新打磨洁净的白色石柱,脸颊碰巧贴着一条难以掩盖的裂痕,眼睑紧阖,似是睡得又沉又稳。他右手怀抱檐帽置于腹前,左手则扶着腰间的佩刀。

高峯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心里怀着柔情谨慎,脚下似是踩着软绵薄雪。他用身体遮挡住清晨才升起的日头,只留几缕光华照在“守夜人”的耳后和颈间——那段被照得明亮剔透如一块琥珀的肌肤在制服衣领间若隐若现。他就那样静静看着,视线的触角试探向前,一只盯着蚌肉的鹬。

兴许是常年累月的工作习惯造就了同他性格相异的机警,守沢没过多久就在他的目光下醒来。他还糊涂惺忪着,那双眼睛却率先明亮了起来。“……不好意思啊,高峯,明明说是要等你的,结果我却睡着了。”

“……不,没关系,守沢桑怕是相当累了吧。”

“哈哈哈,不要紧的,按说守夜是早已习惯的事情。只不过现在天气暖和了便不禁懈怠起来,坐在这里望着藤萝架等你,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扶守沢站起来,打算先行去神社前祈福。对方却摆摆手拒绝了自己,“我现在这副模样不太合适。”他如此推脱,只站在自己身后,像个守候主人的忠诚侍卫。高峯不太明白,以为他着正装制服、佩剑脱帽并无不妥,但还是没去劝说。

他照例许了家人身体健康、万事顺利的愿,又许诺过些日子的祭典定会带来些御饼和艾草团子。

待一切完毕,高峯转头去寻守沢。“……这个。母亲知道你我早已相识之后嘱咐我再见守沢桑时定要给你。她亲手做的松糕,说是上次你帮忙讨回苹果的谢礼。”他将用剑纹布简易包装捆扎起来的点心递给对方。

“哎呀——!真是有心了,明明只是我分内的事情而已。”守沢似乎有些惊讶,他摘了手套才接过来——高峯因此注意到他手腕和手掌上包裹着的绷带,大概是新伤,隐隐可见血丝。他心头一紧,察觉守沢之前那番守夜的说辞恐怕只是搪塞自己罢了。但既然对方还执意赴约,他便也不能拆穿这份好意,于是还是忍耐着装作无事发生,没去过问。

 

“……守沢桑之前常来神社是为了祈祷什么呢?”

 

他糊里糊涂,脱口而出一个问句。

这是个狡猾的问题,也会引导出狡猾的答案。守沢大可用祈祷万事如意、巡查顺利这种不痛不痒的说辞来应付自己,再正常不过,但短暂的沉默过后,年轻的警察却抿紧了嘴唇,目光如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许愿成为英雄,坚持维护正义之路吧。”

他下意识便联想到历史书籍中记录下的打着政治旗号来煽动情绪的战争,黑白照片、抚恤金,几乎是生理抵抗,自然而然油生出股排斥情绪,“……守沢桑不会是想说……战争?”

“怎么会!”他立刻反驳,眉头难得皱在一起,“不是那种事情……我……”他不知为何突然戴上警帽,将半张脸藏进帽檐投下的阴翳,高峯于是便读不出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生涩的声音,如同拉满的疲惫的弓,“那种事情才不是我说的正义。”

高峯察觉自己恐怕是踏进了守沢的禁区,一时间进退两难,干脆装作无害的兽类,丢掉语言这一可能会伤害他人的利器。

 

“正义究竟是什么,我可能也道不明。”守沢忽然开口,被制服紧紧包裹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甚至不知道那些激进期刊当中洋洋洒洒书写下的炙热情怀和漂亮话是否就是我想要寻找的答案。我其实很愚笨,也常常犯错,想不了那么远的自己无法改变的事情。我只能考虑和我一样普通的人们那些平凡的愿望——想要平安幸福、想要有所改变、想要承认自己,我只是想守护这些而已。”

 

“你是第一个倾听我说这些话的人,也是第一个默许我梦想的人,高峯。”

 

风吹着那人的披风,艳阳之下,高峯知道,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早已将赤诚之心献给空虚理想。只是再坦诚不过的话语,他却受到鼓动,难以激起波澜的内心此刻仿佛卷起惊涛骇浪。渴望的萌芽正在五月天崭露头角,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很近,催促着他有所行动。

 

“……守沢桑。”

“唔姆,什么?”他方才结束长篇大论,终于放松下来,眼睛如同水晶的横截面,闪闪发光。

“再没有比你更好的警察了。”他字正腔圆,睫毛因为紧张频频颤抖。

守沢笑了起来,是他在那个菖蒲初开的晨日见到的笑容。高峯受到他洋溢热情的影响,突然也觉得自己是可以坦然表白内心的,这种愿望和信念让他浑身舒畅,指尖都变得温暖。

“对了对了,差点要忘了约你今日来神社的原因。”守沢拍脑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戏票,一张递给自己,一张又重新收好,“前些日子受人答谢得到两张戏票,好像是很高级的剧院,《连狮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看看?”

高峯迷迷糊糊接过来,印刷体帝国剧院几个字着实吓了他一大跳。“……这是谁给你的?”

“哈哈哈,这你就不要管了,你只要说去还是不去就行。”

他对歌舞伎知之甚少,也鲜少听人谈及。新时代浪潮所主宰的当下,相比于镰仓幕末时期的世俗生活,学院的同龄人显然对于新兴刊物上手持阳伞、将面容藏在如春雪般轻盈洁白的薄纱后的女郎更感兴趣。连女孩子也是如此,电车、咖啡、蓝纹奶酪,仿佛舶来品在这片土地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吸引力。但如今受守沢之邀,又觉得难以拒绝,更甚者,高峯发觉自己是无法允许对方另有其人作伴的,这私心让他一阵后怕。

“……好,我会去。”

“那真是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周日傍晚,剧院前见。”

 

 

被邀请去帝国剧院看歌舞伎的事情让家人大为诧异,他们纷纷凑过来那张皱巴巴的戏票,像是看什么了不得的诏书一般。

“守沢君真是个了不得的人呀。”母亲如此感叹,连手上剥核桃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翠也很高兴吧?我已经很久没见你同谁这样亲近了。去剧院的话,让你哥哥把那套西装借给你吧,皮鞋我也会找人帮你打理一下的。”

安静的夜晚,高峯辗转难眠,难免回想起母亲白天说的话,才察觉守沢对于自己来讲似乎是独一无二的。身体里像点了一把火,燥热不安。

帝国剧院的戏票就被他收在书桌上的木盒子里,由几个木雕玩偶守着,沉睡在安全的茧里。就像是他惴惴不安的心。

 

周日是个多云的日子。

高峯习惯于察观天色,知道晚上是要下雨,就顺手带了家中只雪天才会拿来使用的红伞。他很少栖身人员众多之地,更是没有来过剧院这类文雅处所,于是下了人力车,离目的地几里地时他就颇为局促,脖颈僵直着,连身旁跟自己搭话的贵族小姐都顾不得寒暄。

在人群中寻见守沢的时候,他正在跟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子交谈,看样子也是地位极高之人。对方今日依旧穿了和服,搭配了咖啡色的绔,由于傍晚又披了件素色薄披风,只露出小袖。高峯正犹豫之时,被对方唤了名字,于是只好点点头走过去。

“……刚才的是?”

“之前执行任务时曾打过照面的男爵先生。”守沢抬头看自己,“不说那人了,倒是你!果然西装这洋气的东西还是要叫高峯穿了才好看啊。啊,你身后有两个小姐正偷偷议论你呢。”他笑不见眼,如此感叹着,赞扬之词毫不吝啬,高峯甚至觉得对方因此感到了自豪与欣慰。

落座之后才察觉身边正巧坐了两个外国人,守沢难掩好奇,时不时转头偷看。高峯被对方这般孩子气的举动搞得哭笑不得,便俯身凑近他的耳畔,跟他说,“好像是从法国来的先生们,已经期待这场歌舞伎许久了。”

“唉?”守沢也压低声音,在旁人看来着实鬼祟,“高峯你能听懂他们的对话?”

“……一点点而已。在学院也会学习英语,只是我成绩不太好,半斤八两。”他老实道。

“什么半斤八两,你要对自己有些信心才好。”他似是有些负气,“在我看来明明是很厉害了!”

高峯哑然,摇摇头示意剧目开演便没再理会对方了。

他其实早已失守阵地,坐在观众席虽看着那舞台布景却心猿意马。他才发现原来得到赞赏也可以是这般令人感到幸福华蜜。他其实仍旧习惯性的心虚,觉得难以坦然承受,但守沢总有种力量,让他卑微弱小的心得到春水浇灌,于是纵使是谎言,他也愿意多纵容自己沉溺片刻。

 

散场之后,发现果然下着雨。

 

大多观众皆是由家仆等待并护送回邸宅,丝毫无需为这小事而担忧。

高峯也庆幸自己有所留心,准备齐全才出门。他走到石板路上,撑开伞,却见守沢迟迟不动。

对方伸手接住雨丝,水滴如蜿蜒前行的纤细水蛇,啃咬着他的手臂,几经缠绵,最终砸碎在剧场前的草丛里。“你先回去吧,高峯。”他甩甩手,转身走回屋檐下,望着自己说。

“……那守沢桑你呢?”

“我没带伞,在这里等会儿,雨小些就回去。再说现在夜深了,近些日子附近一带也常发生抢劫绑架之类的案子,嫌疑犯还没抓到,你回去晚了怕家里人也要担心。”

高峯心里乱糟糟的,这样无意被守沢推远划清界限出乎意料叫人难过,一杯苦丁茶,茶梗杂乱堆积在茶杯底。但是思索一圈却又觉得自己的确没有理由留下来陪同对方——高峯想,自己可能自作多情了,实际上他们或许连亲密的朋友都算不上,萍水相逢之人,略有缘分而已。再三劝说之下,他只好转身撑伞离开。

皮鞋踏进水洼,激起涟漪,纵使已经走出两里路,他却觉得心还悬在剧院屋檐上,恋恋不舍。

他甚至能想象出守沢独自一人等雨停的情景,那必将是极为安静的、独自一人,但这不应该是那个人应有的模样。

他突然驻足,透过伞檐看乌云蔽月的夜空。雨丝洒在半张脸颊上,顺着流进西装的衣领,冰冷如同冬日初雪。在头脑理智追上心绪之前,高峯想,在犹豫不决钻进他的懦弱的缝隙之前,他必须回去。他攥紧拳头,转身跑了回去。

盘腿坐在台阶上的守沢见到他这般狼狈模样当即愣住,三盏纸灯笼的昏暗光线描摹着他较年龄略显稚嫩的面庞,比白日看起来疲惫脆弱了不少。有时高峯甚至会产生错觉,认为守沢或许本是理想主义孕育出的细腻之人,却硬要像打理臂章一样把自己打磨出钝感,好以此接受、习惯所有游窜在光芒无法触及之地间的卑鄙与粗野。

 

“你怎么回来了?”他问,嗓音沙哑,将怀表塞回口袋。

 

“……我是不满意守沢桑你身为夜巡警又因为年龄长便那样低看我,好似我是弱不禁风的姑娘家一样。”高峯故作愠怒,收了伞走上前伸手抓住守沢的小臂,稍稍用力,捏得对方呲牙咧嘴直求饶。“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担心我走夜路……?”

“唉——疼疼疼!住手!好了我知道了,是我错了,高峯!”

他松了手,活动筋骨,冷不防被对方调笑道,“唉高峯你刚才是不是笑了?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这样看见你笑呢!”他耳朵一热,将得到无意之言浇灌而难掩餍足的模样藏进夜色,撑开伞,侧头示意对方躲进来,“……守沢桑,要不要一起回去?”

后者也坦然大方,终于不再推拒,踩着木屐跑进伞下,裹挟着初夏雨夜少得可怜的温暖冲进自己用伞撑起的庇护,于是仿佛他们也拥一盏灯。高峯觉得自己也是可以为对方做些什么的。

“呜哇…!”

“……你穿木屐,路滑,扶着我罢。”

 

雨夜的路面映着月色的银光,碎了一地的星子,又像是结了层清冽的冬日薄霜。

守沢的木屐走在石板路上,咔咔声回响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又婉转着绕进没有闫紧门扉的人家。高峯恍惚间竟觉得只他和守沢两人徜徉在星辰银河之间,世间万物都消匿了踪影,时间如同这雨丝,又如同缝隙间缓慢前行的流水,被无限拉长。

他们安静走了半路,而后因为觉得偶有寒意,便聊起餐桌上热喷喷的菜肴——母亲做的豆腐汤、茶碗蒸、栗子饭;乘三路电车在终点站前两站提前下车,那家街角新开的西洋餐厅里风味地道的酱汁炖菜、奶汁烤菜排和煎蛋饼。

“有机会一起去吃吧。”最后守沢这么说,他示意高峯已经到家。

伞的主人将伞柄移交至对方手里,又同他道了晚安。街道空无一人,雨仍旧淅淅沥沥的下着,他站在高峯屋的布帘前望着对方前行的背影久久未动。高峯知道,以守沢的身手大概没什么能难倒他,但理性却牵不住一颗担忧的心。

 

“……要是刚才跟他说,路上小心…就好了。”

 

 

周末过后回到学院,才发现西区校舍前的君子兰都开了。

阳光穿过梧桐树繁茂层叠的宽大叶片,投射下密密的光斑,一阵风吹来,光斑便随着变幻形状,像是失手散在地上甘甜剔透的金平糖。所有人都在等待盛夏的到来——包括高峯,其实他并非钟情这令人燥热脱力的季节,只觉得自己的内心在期盼着更为热烈的浪潮。

上午结束西方通史课程之后,他在楼道里遇见了旧识的南云。对方常年保持锻炼,匀称的身体把学兰服衬得英气十足。

“翠君你听说了吗?涩谷下街和近郊那几起案子的嫌疑犯团伙已经被捉拿归案了。”见自己疑惑,他又补充道,“就是那群还涉嫌绑架内海伯爵小女儿的猖狂之人。警署着手调查了将近两个月,现在终于有了结果,还据说立功的是几个青年后生。”

高峯愣住,刚想追问什么,便被同班的葵兄弟逮住说有人找。

 

“就在西区校舍的楼道,贴满书法社作品的那个。你应该一眼就能看见他。”

 

他倍感惊异,又不敢相信自己“贪心妄想”的猜测,还是沉下心前去赴约。

本以为还要寻找一番才能见到来人,却不料几波人群已远远为自己指明了来者的位置。是守沢——如自己所料——他穿着那身巡警制服,左手持一把红伞作拐杖,右手抱着檐帽,在学院里极为显眼。不知是否错觉,高峯觉得对方比原先更为精神抖擞,定睛一看,竟见他衣襟前多了枚锃亮的胸章。

“呀!高峯。”他回眸,注意力从铁画银钩般的墨字移至自己身上,光华流眄。

被唤了名字的人不知道为何,此刻竟险些热泪盈眶。

 

为了避免闲言碎语,高峯将守沢领进了极为清闲的法学部专门收藏古典文集的图书馆。

对方跟在自己身后像是踏进新鲜领地一般东睃西望,恨不得要把每列书架上第一本如同辞典一般繁厚的律书典籍都翻出来看看。

“……守沢桑你可不要乱翻,弄乱了顺序我可是要被这里的图书管理员说教的。法学部的人都很可怕,我可不敢招惹。”

他恍悟,收敛了手脚,“今天擅自来找你就是想把伞还给你而已。”他将伞递来,态度严肃端正,像是归还一把祖传宝剑。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你总是上学前去神社祈福,我就想大约是附近不远的学校,顺着电车路线的话,不难找到这里。”

高峯心里一动,抬头看守沢,只见他仿佛喜不自禁的模样,嘴角的线条都柔和了不少。“守沢桑今天心情很好吗?”他伸手从书架上取了本书,垂眼一看是《摩奴法典》,他只读过其中一节。

“唔姆?”他也不扭捏,“的确如此。棘手之事终于告一段落,卸下重担,自然轻快。”

高峯瞄了眼他新佩戴的胸章,又记起方才南云跟自己提起的事情。涩谷下街和近郊的抢劫绑架安、内海伯爵的小女儿、华族庭院的神社、手腕上的伤、贵重的谢礼——线索千丝万缕串联在一起,心底的猜测得到证实,他蓦然明白过来。他突然想跟守沢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却封缄了他的口舌,让他变得愚笨又稚拙。

 

“……‘行、行为生于身体、语言、意志,也产生善恶的结果’。”他颤抖着嘴唇,手指拂过书页上的一行墨字,磕磕绊绊念完,又把书合上放回书架。“……守沢桑成为英雄、守护大家幸福的愿望,会实现的…或许,已经实现了。”

 

守沢听了这话,愣了半晌。俄而,他突然踮起脚,捧住高峯的脸,在他的眉骨和眼睛上留下两个笨拙温润的吻。“……小的时候,我妈妈常会这样,说是当语言无法表达出你对一个人的赞赏和喜爱之情时,这样吻他的额头吻他的眼睛就好。”

“诶、等……” 

对方出乎意料的行为让高峯的头脑当即清为空白。他的心砰砰乱跳,像是冬日驰骋在结了冰霜石板路上的骏马,有着永无穷尽的、任何种理智都拖拽不回来的力量。

“我今天来并非仅仅只是想还你伞而已……”方才还无所顾忌的人却突然变得犹豫不安,像是捧在手心的幼雏,激动的情绪染红了眼角,“是因为太过安心、太过高兴,所以想见高峯你,想第一个告诉你,让你知道……”他没说完,只鼓足勇气,重新抬眼看自己。

 

高峯知晓对方话中所指,慌乱中找回一丝清醒。

他终于恍悟过来,第一次见到守沢的那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他在水潭畔听到的菖蒲花开的声音,其实也是他自己紧闭的心扉开始松动的声音。夏吹袖满,心悸斑驳,有拂晓之光照了进来,他知道,从这个时刻开始,他已经不会再贪恋任何过去的事情了——

 

“……守沢桑的名字…”

“什么?”

“守沢桑还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他吞咽,做深呼吸,感到前所未有的勇气。

午时的阳光透过书架的缝隙漫开来,守沢的皮肤变得透明。他伸手抚上那截皮肤,稚嫩的红色从他墨绿色的制服领口中攀上来,像是开在石壁上生命力顽强又婀娜的花。他笑,极为坚定,又有所期颐,“千秋。守沢千秋。”

“千秋桑……”他开口唤他的名字,几个音节在舌尖跳动,是他身体血液都极为渴望的音符。高峯用颤抖的手将对方那双像是能够看透他内心所有隅角的眼睛遮住,试探几次,终于低头吻上他的双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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