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错觉的话，总觉得今日办公室有些……躁动。

 

高峯掩耳盗铃，以为缩着肩膀就能降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存在感，小心翼翼环视着屋子——部长已经在办公桌前绕了三圈，连平日遇事波澜不惊的安子也掖不住兴奋似的。他才来到这里不过几天的时间，还摸不清这个办公室的周一症候群。守沢却偏偏这时候去了财务部核对账单，只留件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于是他有疑惑也无人求教了。

“高峯高峯，”安子第四次歪过头，越过电脑笑嘻嘻的瞧着自己，“听说安井先生的小女儿很喜欢你？小小年纪倒是很有眼光了。”

创意部一组统共没几人，消息传得快，自己这几日常关注那家专营店的事情自然瞒不住。他对安子有意无意的夸奖感到些害羞，低头佯装打字，“……这、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比较黏人。”

“是嘛？”她哼了声，眨眨眼睛，像在观察玻璃房里的小动物，“虽然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但你还是小心点儿为妙，早晚会有人端着架子‘好心’来提醒你要跟合作商与客户保持距离的。”

高峯一时愣怔，抬起头却见对方继续起她的工作了。

他有些糊涂。

在业务岗位快三年的时间了，他总被前辈们教育要四处留心、做事周全，合作商和客户的情况掌握详细总没坏处。他从善如流，虽不能说做得出色，也是照模画样，但如今却冷不丁在光明大道上碰上个路障，提示自己说别再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了。他向来自谦，认为自己没什么过人的领悟能力，此刻更是迷迷糊糊了。

……守沢前辈还是没有回来，如果是他的话，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啊是鬼龙前辈和南云君回来了！”

 

有谁叫了这么一嗓子，前半句还是压抑着挤出来的，有点儿滑稽。

高峯下意识从文件里抬起头，回身发现有两个从没见过的人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年轻人个头不高，头发整理得舒服利落，精神饱满，一点儿没有周一综合征的症状；后面的则很是高大，若不是见他规规矩矩系着领带，看那生人勿进的气场还以为是部长借了高利贷没还。

“是二组的鬼龙红郎组长和南云铁虎君哦。”安子适时作了补充。

高峯还没缓过劲儿来，直到鬼龙盯着自己看了几秒才想起来问好，“呃…那个……”他仓惶站起来，差点儿左脚绊右脚，“初、初次见面…我是高峯翠，上周刚从分部转来这里。”

高个子一愣，“啊……是守沢的……”这话没说完整，有点儿古怪，好像道填空题能引人浮想联翩似的，听得高峯心头一跳。

“是今年分部推荐上来的那位吧！不好意思，我和大将…啊，大将就是这位鬼龙前辈，我们因为出差没能当时在场欢迎。”矮一点儿的那个终于大发慈悲开始解释，“初次见面，我是南云铁虎，创意部二组，今早的新干线刚从大阪回来。”

被自己第一印象当做什么组织干部的人也点了点头，“你好，我是鬼龙红郎。”

待几个人自发进行了一轮自我介绍后，站在办公桌前的部长才终于找回一点儿存在感，他干笑了两声，看上去不知为何虚弱不少，不得不用手支着桌子，“那个……回来了就好，早上听总务说大阪的客户那边……”

 

“哎呀！这不是鬼龙和南云吗！原来是今天的新干线呀！”

 

姗姗来迟的人终于还是抢走风头。守沢抱着一堆文件艰难地用肩膀顶开玻璃门，看见办公室中心站着的两人立刻来了精神——虽然他平时已经精神十足了——二话不说就上前拍了拍南云的肩膀，又抬头看了眼鬼龙，“回来了。”他叹道。

“嗯，回来了。”那人这么回应。

有点儿不一样。高峯看着跟二组组长打招呼的守沢，突然意识到种违和感，守沢跟那个人说话的方式跟其他人的不太一样。

 

不过这种事情自己也没有必要在意就是了。

 

但还是好在意。

在终于整理好周一例会的会议内容后，高峯借冲咖啡为由，逃出了比以往热闹许多的办公室。看着从咖啡机出水口涌出来的黑咖啡，他才感到自己杂草丛生的心终于平静了些许。他拿着杯子走进里面的休息室，发现南云正坐在那儿拿着一叠资料喝乌龙茶。

他停下脚步，犹豫要不要跟才认识不到一上午的人打招呼，毕竟他不太擅长这种事情。

结果倒是后者先注意到了自己，“呀，这不是高峯君吗！”

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呃…南云君是也来……休息一下吗？”

“算是吧。”他苦笑着抖了抖手里的资料，“刚回来就被安排了任务，两周后的儿童书展，怎么说呢……真的是完全不了解的领域啊……”

高峯拉开椅子坐下，顺便瞅了眼资料第一页，一愣，“……这不是伏见老师的故事书吗？”

“诶？你知道？”他转头看过来。

“嗯，我在学生时代就很喜欢弓弦老师的插画了，”他换了个让自己舒服的说话方式，不知不觉就多说了几句，“虽然有人说他画得意义不明，但我觉得这才是老师的风格。”回过神来才发现南云的眼神里写满了惊讶。

“……不好意思我自说自话了。”

“啊，不，完全没有。”南云赶忙摇头，脸上扬起颇具感染力的笑容，“说起来，高峯君是什么时候入社的？”他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人时真挚，仿佛带着鼓励。硬要说起来，相比他的教育指导员鬼龙前辈，倒是和守沢更似几分。

“两年前。”他慎重的开口。

“真的？那我们其实算是同期。”

“……不，我才转来本部……”

“别这么见外嘛。”他笑不见眼，把乌龙茶的盖子拧好，“中午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餐？公司里还有几个同期，顺便介绍给高峯君你认识一下吧。”

“……啊不好意思，中午守沢前辈叫我跟他一起吃饭的。”说完这句话后，高峯甚至感到一种莫名的畅快，好像赢了场不知名的赌局似的，小心思得到满足，有点儿孩子气的任性。

南云跟着愣了一下，反应颇为奇怪，“……跟守沢前辈？”他如此问道，不太相信的样子。

于是说话者也跟着有点儿心虚了，“……是呀。”

“真难得啊，如果不是有午餐会议的话，守沢前辈几乎从来不会跟任何人一起吃午饭的。”

这下换成高峯怔住了，“……什么意思？守沢前辈在公司里人缘不是很好吗？”

“啊不是这个意思。”南云抱臂，似乎在斟酌用词，“不是说没人愿意跟守沢前辈吃饭，只是，怎么说，别看前辈跟谁都自来熟的样子，但其实经常都是独来独往，除了跟羽风前辈几个同期偶尔下班喝个酒，很少见他在公司里和谁凑在一起……感觉，总是会找借口，”他皱眉，“每次提出邀请都不知不觉会被搪塞掉。”

听话者沉默半晌，用手指碰纸杯，咖啡已经不再滚烫，“……连跟鬼龙前辈也如此吗？”刚才他旁观守沢跟鬼龙打招呼时感到的那种违和感再次浮现在心头，像跟针、像柄搅拌勺，把他凉得发涩的心扎了个小孔，又搅得乱七八糟。

对方听罢笑了起来，“和大将的话，应该是四年前部门斗争那会儿熟悉起来的。那时我还没来公司，所以具体的也不太清楚。现在两人倒是都忙了起来，也不见常在一起。”可能是为了避免自己继续询问一些他不想正面回应的公司敏感话题，南云颇灵巧的话锋一转，“不管怎么说，有这样一位教育指导员，又被邀请吃午餐，高峯应该是很特殊的了吧。”

 

其实除了吃午餐，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比如一起挤电车上班，一起下班去居酒屋，一起拜访客户，一起在休息日吃披萨看番组；他就住在隔壁，自己见过他戴眼镜的模样，被他安慰，受他鼓舞……但这众多的“特殊事件”高峯都没能明言，他只喝了口咖啡，把酸的甜的的异样情绪都融进去，再吞回腹中。

他这才发现，虽然守沢是温柔又热诚的人，但的确有什么是不太一样的——至今为止自己习以为常的守沢的好意其实都是特权也说不定。

又或者，是接受了他的好意的自己变得和往常不太一样了。

倘若自己是10代的少年，那便还有借口理所应当地伪装，依仗着偏爱有恃无恐；但如今，他已是24岁的社会人，面对对方捂热了捧到跟前的好意，已经难以心安理得收下再忘乎所以拿去炫耀了。他不是无动于衷的迟钝人，心思敏感多虑，此刻更是思绪万千，如藤蔓沿着记忆爬，把守沢的一颦一笑都重新染上了颜色。

 

开始考虑这些事情后，他看守沢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

吃午饭时，对方甚至捏着筷子抖了三抖，直困惑道高峯你怎么了为什么眼神这么可怕，是不是中午的秋刀鱼不合胃口，或者难不成早晨例会有东西没听懂。

 

悲报：高峯自己不是迟钝的人，但偏偏掌握了主动权的守沢是。

 

下午结束了福永屋分店50周年庆的小组会议后，守沢捉到了坐在自动贩卖机旁边发呆的高峯。

这孩子从今天上午开始就怪怪的，实在让人担心。他走过去，投币买了两听冰柚子茶，将其中一瓶贴在高峯的脸颊上。

 

“……凉！”

 

“哈哈哈哈，你还有反应真是太好了！大老远看见高峯你还以为是灵魂出窍了。”他打开自己手里这罐，喝了几口。

对方抬头堪堪瞄了自己一眼，没说话，只闷头喝茶。

“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吗？跟我说说吧。”他也跟着坐下来。

被问的人倒是腹诽了一阵子，然而话到了嘴边，硬是被扭成和工作相关的内容，“……前辈会不会觉得我跟安井先生他家走得太近了？我是说……我这样、这样甚至跑去关心人家家事，会不会显得多管闲事儿了。”

守沢愣了一下，偷偷瞄高峯，“怎么突然这么想？”

高峯只好打马虎眼，“……也没有，就是我自己有些糊涂罢了。感觉很难，不知道怎么把握跟客户或者合作商之间的关系。”

“……是不是鬼龙跟你说什么了？”

然而还没等高峯追问为什么会提到鬼龙前辈，守沢就想了想继续道，“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对错之分，每个人都有不同经历、会面对不同的人，所以便有自己一套处理办法而已。”他说着伸手揉了揉后辈的头发，“我只知道，高峯你现在所做的绝对不是多管闲事，而我相信，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也绝对有能力能处理好。”

 

你看，又是如此。

高峯双手紧紧攥着那罐冰凉的柚子茶，鼻子酸酸的。

 

被糊了一把人好像缩小了一圈似的，守沢心里觉得有趣，手上动作却还是识趣的停了下来。“说起来最近没见高峯你带雨伞呀？难不成雨男体质有所好转？”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旁人见了便能从中读到他由衷的欣慰，“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好啦。”

“是啊……”他听到高峯这么咕哝着，似乎有笑意，含糊不清，又似乎在委屈什么，闷声闷气，“虽然也会让人困扰，但的确是…太好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