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峯点了文档的保存键，在专营店名单上划好最后一个勾，长舒一口气。

才转来总部一周，这工作量已是分部的小两倍了。当初他被告知调往创意部，心里还暗喜。毕竟光听这名称还以为是靠灵感生存、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养尊处优的部门，结果现在看来，只不过是把制作部换了个新鲜点儿的名字而已。

料理完电影节的事情后，守沢就正式接手京都老字号东京分店的企划了。高峯于是便不必向部长汇报工作，一转身，把报告书交直属前辈就可以了，方便高效，心理压力还小了不少。

守沢跟他学生时代到入职工作期间所接触的前辈们都不太一样。

这人主动担了一堆责任，却没任何前辈架子，好说话、有干劲儿，积极为别人收拾烂摊子——前两天，部门实习生在校订电影节发放给观众的小册子时有所疏忽，影片放映时间写错了没查出来，后来还是守沢亲自跑了趟印刷厂道歉，买慰问品和便当，彻夜监工，把册子重新印了一遍。隔天，高峯看了守沢的黑眼圈，心里堵得厉害，他想，这般拼命可能是自己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高峯来公司的第一周，守沢借熟悉公司为由，带着他同各个常往来的部门打了个照面，其中醉翁之意，虽无人明言，却已是人尽皆知。

守沢却坦然得很。自从察觉出对方那份本人都毫无自觉的敦本务实、细致温柔之后，便暗自笃定，高峯只不过是缺少一个能拉他一把的人而已。然而培养后辈的雄心壮志还没抒发出来，倒是被人先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下午，他吃了安子从老家带来的新鲜番茄，揉着肚子，从12层沿楼梯溜到10层的安全出口，在那儿发现了跟自己一样也在偷懒的羽风。

“唉，在这儿抽烟不会被发现吗？”守沢好奇。

对方把发尾在脑后顺着扎了个揪，看着精神许多，“放心，你不是也知道没人来这儿才过来偷懒的嘛。”他又抬手摇了摇，“而且凉烟，味儿小。”

“最近两天压力很大？吃饭时听人说了，德国那边的合作公司很难搞吧。”

“虽然想跟你说没什么能难倒我们精英部门，但……”他笑了一声，咕咕哝哝，“该死的周末加班，约会都得推掉。”

守沢心领神会，跟着也笑了笑。

“对了，你们部门新转来的那个高个子的后辈君，我都听说了哦，不太好带吧。”听语气倒有点儿看热闹的意思。

“嗯？”守沢想到之前在茶水间听来的闲谈，立刻蒙了一脸灰似的，怏怏不乐，“别听他们瞎说，高峯不是那样子的。”

羽风听罢斜睨自己一眼，“这样？不过容我提醒你一句，守沢，你要是真喜欢这个后辈，至少成功打了翻身仗之前别太高调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创意部未来的部长，可不能这个时候偏心啊。”

他愣了一下。其实这道理他清楚得很，但现在冷不防被人直接提出来，顿时觉得自己被束缚了手脚，真心被人牵着走，无比郁闷。

这个时候，与其关心别人的看法，守沢倒是更在乎高峯会不会受到影响。只是这话题就像个烫手山芋，内芯儿是甜的，包含着初衷的善，但拿在手里烫得人发躁，递给对方又于心不忍。

不知道怎么开口：让他最近做事低调多注意？好像不信任他似的，怪伤人的；问问以前在分部是不是招惹了谁？好像又太八卦了；直接跟他说有人背后传他闲话让他不要在意？可怎么会不在意啊。守沢急得在办公室转圈——他经常有一些意味不明的举动，此刻就算上房揭瓦，估计也没人理会他——就是不知道怎么跟高峯提起这个事情。

守沢已经盯着自己的后背十分钟有余了。

电脑屏幕映着对方那张神情严肃的脸，高峯被盯得发麻，手指头都不太听话。

到了下班时间，又逢迎来周末，大家谁也没拖沓。直到办公室里除去他俩之外的最后一个人也告了“大家辛苦，下周见”，高峯终于忍不住，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前辈，怎么了吗？”

“嗯？”守沢则如大梦初醒，差点儿从椅子上弹起来，“没事儿、没事儿，就那什么……唔姆，对，高峯，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什么？”

他想起听说高峯从来不参与集体活动，心又虚上几分，“你看，就是你到创意部都一周了，也不知道习惯没有。但也别光顾着工作，偶尔放松一下…”

“……好吧。”

“……诶？”守沢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既然前辈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拒绝。他看着对方惊讶的样子，本就童颜又显得小了不少，不禁心里笑他，觉得他可爱。“不过我几乎不在外面喝酒……”

“没关系，跟着我走就好。”

守沢领自己进了一家不怎么显眼的小酒馆。大约是熟客了，高峯随着对方掀开帘子进去的时候，被老板热情的招呼声吓了一跳。他看看老板又看看守沢，竟觉出两人有一丝相似。

“随便点，我请客！”守沢脱下西装外套，又松了松领带。

高峯也不多加客气，扫了眼菜单，吃过外卖晚餐他现在也不饿，就简单点了毛豆、小章鱼、芝麻裙带菜、炸鸡块和啤酒兑绿茶。守沢则笑盈盈的加点了份炸鱿鱼和蜜桃苏打。

“……”高峯沉默了一会儿，质疑道，“不是前辈说出来喝一杯吗？”

“喝一杯，不一定是喝酒啊！”倒真是理直气壮。

常识人都知道下班后所谓的喝一杯是喝酒吧？但对方是前辈，高峯也不敢呛声，不满在喉咙里翻滚两圈，咕噜咕噜。“……要知道我就也点乌龙茶了。”

守沢被自己逗笑，直言道，“我是因为喝不惯酒。”

这倒让高峯有点儿意外，他以为对方会是拉着别人吵吵闹闹一醉方休的类型。

“太苦了，我不喜欢。”他又解释，“应酬或者有上司在的话自然是会喝的，但现在是跟高峯你出来嘛，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他说完，直视自己，认真又随性，好像现在世界就只他两人似的。

后来两个人聊了聊这次分店50周年庆的企划。

高峯这周把名单上的专营店都跑了一遍，综合时间安排和预算考虑，将合作范围缩小到了五家，而其中一家就是他这几天常去拜访的目黑区附近的草莓大福专营店。他说得详细，连几家专营店最近遇到的困难都一一列出，守沢听得也满意。

“那家的店长真的是个老实人，”年长的人咬了几个毛豆，脸颊鼓起来，“之前财务部死活不批资金下来，耽误了时间，还是他们夫妻俩自己垫付了钱做展台宣传的。”

“……小女儿也很讨人喜欢。”高峯诚实道。

守沢见状嘿嘿笑了起来，伸手过来就要摸自己的头，被高峯红着脸一个灵活躲开。但他没放弃，改为拍自己后背，“高峯你要是有什么苦尽管跟我说，不用因为我是你的前辈就有所顾虑！没关系的！喝闷酒也行，喝醉了不要紧，你看咱们就挨着住，我连把你搬回家都省好多事儿！”

“……”高峯半个身子靠在木桌上，狐疑的盯着自己，没说话。

两人间，一股尴尬的沉默浮上岸来，守沢那杯蜜桃苏打也新冒了几个泡。啪——

“……前辈你有点儿奇怪。”

“哈哈哈？怎、怎么会呢。你看这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嘛，我作为你的直属前辈，又是教育指导员，当然要多关心你。”他赶紧喝了两口水，把那几个堪堪浮上来的气泡都吞进腹中。

“有没有人跟前辈你说过……”他移开视线，不敢看他，“你不太会找借口。”

守沢差点儿被噎住，“喂、喂…我好歹是你的前辈……”

“是守沢桑刚才说不用在意你前辈身份的。”

他这下真的噎住了。

高峯其实能猜出点儿来守沢的良苦用心。

他承认自己在分部并不是个工作能力出众的员工，资历比他高的人、创意比他好的人、干活儿比他勤快的人，比比皆是，但偏偏天降馅饼就把他砸了个正着。受之有愧，自然是要招人口舌的。虽然转来总公司之后，他一直尽力按以往的状态极低调地行事，但谣言向来生命力旺盛，不需要养料也可以自行生长。想必人脉广如守沢，早已有所耳闻了。这让他心里不太好受，好像对方被自己牵连了似的。

而他也没料想到守沢竟然会如此在意自己。

“其实我总给别人添麻烦。”

这一突然开口，把守沢吓得筷子一抖，鱿鱼须又掉回盘子里。他盯着炸得金黄的食物，却没什么心思吃了，只默默喝苏打水，眼睛小心翼翼瞄着高峯的神情。

他继续道，“我没什么天赋，写企划也好跑业务也好，都只能最普普通通的完成任务。又没上进心，白白浪费前辈给的机会。我觉得……自己可能是待错地方了……”

“可高峯你却没放弃过啊。”

“……那是因为不管是调岗还是换工作都很麻烦而已。”他将脸颊埋进双手。那么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却像是无所归属。

守沢没说话，心理堵得慌。

他这人直来直往惯了，弄不清楚的问题通常都十分、非常、极其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但如今碰上了高峯这个后辈，却像是扑进了一大团棉花。他可以攻势猛烈，但高峯亦可以消极抵抗、曲折回避，几次三番，怕是只会让两个人都倍感尴尬。

所以纵使他想跟高峯说，不是这样的，你有你自己优秀的地方，只不过你没有发现而已，但他却不再说了，只轻轻用肩膀撞他。

撞了第一下，高峯没理自己；第二下，他疑惑的哼了一声；第三下，他抬起头来有些不满；第四下，他终于无奈的笑了，眉头虽然还皱着，嘴唇却不再绷着了，“干嘛呀……前辈……”他拉长声音，也不知道是在跟自己撒娇，还是在纵容自己跟他撒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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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峯调到总部是有原因的，当然不是谣传的那个原因（。